信報專欄：11-10-2022
作者：吳崇欣 註冊臨床心理學家
K來時身體明顯非常瘦， 但她不以為然。我第一次見她， 是在媽媽半推半就之下來的， 她有很強烈的抗拒心， 第一次見面時很多東西都是媽媽在回答，她只是一臉不屑地坐著。
我們花了很多時間來了解對方。大部份人來時都是想被臨床心理學家了解， 可是對於飲食失調， 特別是厭食症的患者， 卻也是來挑她想見的臨床心理學家。信任是得來不易， 每次見面， 我都要很努力地聆聽K沒說出、或說不出口的需要。
「我最討厭媽媽這樣那樣管我……..」K在說的是，我很想要媽媽對我有多點信心， 以及給予我更多自由自主。
「我也沒甚麼長處， 我會做的事別人都會做……」K很想要覺得自己是有能力的、是與眾不同的， 同時心底覺得自己一無是處，形象很低落。
「他們總是以為自己好了解我……」K有很敏感的心，很容易受傷害，卻裝作不在乎，其實心裡很怕人家來介定自己，卻又無法自我介定自己是怎樣的人。
K很想獨立，同時很想依賴父母過活，因為這樣很安全;爸媽都是成功人士，都很自信和有主見，說起話來鏗鏘有力;他們愛K的方式，就是給她最好的東西:包括教育、醫療、培育、物質生活……統統不缺;唯一父母給不出的，就是一顆敏感的心，去好好看見K那顆脆弱又敏感的心。
K從小便很「生性」，她小時候是那種能把媽媽哄上天的女孩。明知媽媽有潔癖，八歲的她會在媽媽去洗手間期間，在與親友飲茶時超快地把點心每樣都夾一件給媽媽。媽媽回來覺得尷尬極了，就不好意思地在人前說:「嗯你幹嗎那麼心急?」小小心靈覺得受了委屈，後來幾年後，她才告訴媽媽:「都因為他們沒用公筷。」
八歲的小女生，已經體察到媽媽是會不好意思提出用公筷的，小女孩就自動保護起媽媽來。
青春期來了，K很想要尋找自己，媽媽卻繼續她的「為你好」管教方式:天天打電話，去夜街要報到，要交朋友電話出來給媽媽隨時打去查探人在那麼等。K覺得自己很沒面子，就常和媽媽大吵起來。
「我都不知道，當年為甚麼我們總是吵架!」這是媽媽跟我說的話。
但對K來說，所有吵架是都有佷明確的原因。K覺得無論她多努力解釋自己，都沒法讓媽媽明白她多一點，所以她覺得很沮喪。媽媽只懂做管教的角色，卻不懂得做體察愛護的角色。至於爸爸呢?爸爸長年飛來飛去，連K讀幾年級都不知道。
K的所有需要，都向媽媽要;媽媽很努力地給，卻給不出她所不懂的東西。
漸漸地，K覺得自己好像在為媽媽而活;她和媽媽的關係非常緊密，糾纏得K經常分不清楚，到底是自己想做還是媽媽想自己做?她經常為此爭扎。因為當遇上了困難，不是發自內心的喜歡，會令事情很難被克服。例如說，在大學讀父母想自己讀但自己不想讀的學科。
所以初來我跟前是，K是為媽媽而來的;她不想參與。我邀請她坐在不同椅子上說話，她拒絕。結果，我請她坐在沙發上，看我坐在不同椅子上飾演她的不同部份，她第一次被觸動，流了眼淚。
我坐在代表她的厭食症的部份，一個完美的控制狂:「你那麼沒用，連不吃晚飯都做不到!你怎麼辦?你不要再用治療來給自己借口了。我為你好才不讓你吃那麼多，難道你吃胖了又很好?」
然後，我坐到對面去，當她的內在脆弱的小孩:「被你罵了我覺得好傷心，我肚餓才吃的啊……」
然後，我又再回到厭食症的椅子上說:「你才不肚餓，你只是無聊吧了!你午餐吃了自助餐，怎麼可能肚餓?你比平日已經吃多了至少500卡!你再這樣吃下去，一定變肥婆。」
我回到小孩的椅子上、低著頭看地下:「你說的對。」
我看見K流了眼淚，我拿了第三張椅子坐下，對著厭食症的椅子說:「謝謝你一直以來都在保護K。因為我知道你從小就在鞭策她，讓她做最完美的女兒，叮囑她媽媽的教誨，指導她把字寫好、把書唸好，你總是在為K提供完美的規則，你擔心如果你不在了，她就會胖、就會變成失敗者、就會不討人愛。可是，我也要邀請你來跟我合作，因為我不能讓她(指著小孩的椅子)經常覺得自己很沒用、很羞恥、很醜地活下去。」
我停頓，看向K的方向，她終於抬頭和我有了眼神接觸。她沒說話，用充滿眼淚的眼睛看著我。
我知道，治療終於開始了。
要走自己的路需要很多勇氣，不再服從這些內在的規則，K才能開始向真實的世界去爭取自主，並開始探索自己的路。厭食症治療的路很崎嶇而漫長，我會耐心跟她走下去。
撰文: 吳崇欣_註冊臨床心理學家香港註冊臨床心理學家、香港首位獲國際基模治療協會（ISST）認證的資深基模治療師（Advance Certified Schema Therapist），並獲加拿大註冊資深靜觀導師資格。現致力推廣靜觀並提供專業心理治療服務。www.mindfully.h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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